悦享福州文史|漆园寻梦——近代福州文化生态与漆人逸事(上)
作者:李豫闽
漆之为用,在中国已有近万年的历史。而闽人制漆始于何时未曾有定论,却与佛教兴盛有关。唐代晚期武宗灭佛运动,迫使佛教南下,经中原、浙江、江西进入福建。至宋代,东南佛教圣地浙江宁波及周边地区大兴土木修建佛院,并将这股崇佛之风传至闽地。福建各地兴建宫庙寺院所需的佛像、立柱、匾额等离不开“夹纻”技术,这促进了当地漆工艺的发展。
用漆·尚漆
南宋剔犀如意云纹三层八角形盒
闽人历来善于用漆。据《三山志》记载,宋景祐三年(1036)在福州设作院,熙宁元年至熙宁十年(1068—1077),拓充为都作院,内设十一作,其中有漆作。从福州北郊浮仓山南宋黄升墓、茶园村宋墓、闽清县白樟乡南宋墓等古墓中,出土的漆奁、漆粉盒、刻花髹漆木尺、剔犀六瓣葵花形奁、剔犀圆盒等漆器上可见,器物所雕花纹委婉生动、简练流畅、风格古朴,有的与脱胎工艺、镶嵌工艺有机结合。据宋周密《癸辛杂识·别集下》记载:“王橚……初知彬州,就除福建市舶,其归也,为螺钿桌面、屏风十副,图贾相盛事十项,各系以赞以献之……”由此可见宋代福州已会制造螺钿漆器,这些都反映出宋时福州漆器在制胎、髹饰、镶嵌等方面的成就。
此外,宋代茶业发达促进茶具兴盛,茶箱、茶盒、盏托等器物考究,大漆髹饰与制作水平极佳。明末清初蒲松龄《家政内编》道:“剔犀器,以滑地此犀为上;底如仰瓦,光泽坚薄,色如枣,剔深峻者,次之。福州,旧做色黄滑底,圆花者多,曰福犀,坚且薄,亦难得。”《格古要论》记载:“福州旧做者,色黄滑地圆花儿者谓福犀,坚且薄亦难得,有云者是也。”福州“旧做”指的是宋、元、明、清雕漆类的剔犀漆器。宋元间,福州的剔犀漆器与江南一带嘉兴的雕漆、吉安的螺钿漆器、杭州的戗金漆器、苏州的雕漆等一同闻名于世,雕漆产品(包括剔犀)开始流传到日本。
明朝时郑和七下西洋,每次下洋前,船队均在长乐太平港停泊,进行为期7个月的采购,将福州及周边地区的瓷器、漆器、茶叶等作为赠礼。锡兰立碑就曾记载明永乐七年(1409)他第三次下洋携带“戗金朱红漆香盒五个、金莲花六对”。明末清初的李渔游历福建时不仅记录了“工师告予曰‘八闽之为雕漆,数百年于兹矣。四方之购此者,亦百千万亿其人矣’”的福州漆业盛况,还记下了“从未见创法立规有如今日之奇巧者,请衍此法,以广其传。”“……工师为谁?魏姓,字兰如;王姓,字孟明。闽省雕漆之佳,当推二人第一。自不操斤,但善于指使,轻财尚友,雅人也。”(《闲情偶寄》)由此,不难想象柴萼的赞叹“香山黄仲苏出示一漆匣,大二寸,其盖其底,层叠八十,合之止一匣,分之实八十匣,仲苏谓得自闽之建宁,诚鬼工矣”(《梵天庐丛录》)。明代福州与日本(特别是长崎)的文化交流十分密切,漆艺尤盛。欧阳云台的雕漆作品在琉球风行一时,被誉为“云台雕”(《长崎志》)。
清初,琉球派员到闽学习贴金之法。清康熙二年(1663)琉球尚质王派陆德光、武富亲云上重邻入闽。清雍正五年(1727)、乾隆五十三年(1788)分别有那霸府上的“上劳维达古波藏筑登之良玄”者、“仲元筑登之青云上”、“新亘筑登之”等人到闽学习“粉朱”及“镀五色法”。与日本的往来可追溯至唐代,至后又见日本漆工艺反传我国的痕迹。
沈氏《黄漆提篮观音》
至近代,闽人仍爱漆、尚漆、用漆。除福州之外,福建其他一些地区也盛产漆器,漆艺之精亦备受推崇。《福州通志》载:“漳州描金漆杯,用竹丝编成,又有茶盘俱耐用。”“龙岩州漆藤枕,两端描金龙凤人物花卉等形,工致绝伦……”闽南永春县早在明代正德年间就有选用细韧竹丝编成篮坯,并经涂灰裱上夏布,髹以生漆,最后堆花彩画描金精工制成漆篮。此外“南平清风岭产漆,质稀薄,调朱最亮,故延平(南平)多漆器”。“漆”的读音正好与闽方言“七”同音。民间习俗中“七”是大数,多作吉利之数,它总是与百姓日常生活相关联。但如果将闽人善于用漆归为民俗所致,抑或将近代福州脱胎漆器到达的高度也作此解,未免偏颇。
景象·情境
近代福州作为五口通商之地,为脱胎漆器的发展创造了条件;漆家族产业的迅速发展和优秀漆人辈出,客观上提升了闽人治漆的水平。
沈氏的第五代传人活跃于清末民初,这期间中国经历了鸦片战争失败,清廷被迫签订中英《南京条约》开放广州、宁波、上海、福州、厦门为通商口岸实行自由贸易;也经历了“师夷制夷、中体西用”的“洋务运动”,这些都与福州这座城市联系在一起。1901—1905年,清政府推行一系列涉及政治、经济、教育、军事等各方面的新政改革。主要内容有:筹措军饷,训练新兵;振兴商务,奖励实业;废除科举、育才兴学。其深远影响体现为:在经济上,允许和奖励私人资本主义的自由发展,承担保护资本主义工商业的责任,提高民族资产阶级的政治和社会地位;在文化教育上,给西学以合法地位,允许学习和传播资本主义的自然科学和资产阶级的社会政治学说;在军事上,采用西方资本主义建军理论和原则,使古老的封建专制制度发生了一些变革,促进了中国社会近代化的进程。
福州作为开放的口岸之一,虽被迫接受了大量的西方商品,却也将脱胎漆器大量销往海外。事实上,手工艺品海外贸易剧增,除陶瓷、织绣外,漆器与漆家具成为重要品类;直至晚清,以福州为主要生产基地,小到杯、盘、奁、盒、勺、筷等日常用品,大至漆佛道造像、屏风、橱柜、茶箱、花瓶、香炉等脱胎漆器成为大宗出口商品,并频频被送往在伦敦、巴黎、柏林、罗马、都灵、纽约、费城等地举办的世界博览会,屡屡夺冠,为闽作脱胎漆器赢得盛誉,并使之成为与北京景泰蓝、江西景德镇瓷器齐名的工艺品。沈氏漆器受邀参加欧美各国和亚洲各地的博览会,走出去看世界的福州漆人,开了眼界,长了见识。
沈氏《脱胎漆桃盘》
另外,洋务运动中,福州建立了马尾船政学堂(创办于同治五年,即1866年,船政学堂先后共招收629名学员,建船厂、造兵舰、制飞机、办学堂、引人才、派学童出洋留学等一系列“富国强兵”活动,培养和造就了一批优秀的中国近代工业技术人才和杰出的海军将士)。有意思的是,船政学堂创办者沈葆桢及其弟子严复、萨镇冰等人都居住过三坊七巷。船政学堂草创时期借定光寺为校舍,在仙塔街租宿舍,这些地方都与南后街上的“镐记”“恂记”漆器店相隔不远。1908年基督教美以美会于仓山创建华南女子文理学院,当时女子进大学读书可是件破天荒的事儿。据说,华南女大每月定期向社会开放一日,允许市民入校园参观,每逢开放日引来人潮涌动,争先观瞻女校学生生活。可以想见,那时男子立志报考船政学堂,女子向往华南女子文理学院,福州街坊巷口常见英姿勃发的青年男子及短发蓝裙的女生……活跃的思想氛围洋溢着的生命活力,尤其是漆工艺的发展与当时的哲学、政治、经济、文学、艺术同步,表现出包容并蓄的精神与蓬勃的生活面貌,亦由此折射出近代闽人特有的虚心好学、博采众长、勇于创新的精神。
(作者系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福建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本文收录于2024年福州市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编《福州文史资料41辑——福州脱胎漆器与漆画专辑》,原载2016年福州市漆艺术研究院、福州市博物馆主编《漆语时代论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