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享福州文史|闽都一枝兰 清范馨香远——追忆潘主兰先生(下)
作者:张斌
追思教诲 怀念无限
潘主兰老师生前艺事遐迩闻名,但他不邀誉不畏诽,高洁坚毅的人品更为学生景仰。我自1962年相识潘老师,直至2001年先生辞世,其间与老师交往近四十年,从朦胧受教到浅识,再到知心深交,感悟颇深。追思先生教诲,往事历历在目,一言难尽。老师历经坎坷,艺事艰辛,从不因此放弃对后生的倾情诱导和授业解惑。老师平时对人谨言低调,而对学生却知无不言,诲而不倦,关爱有加。
记得1966年“文革”爆发前夕,全盘否定中华民族传统艺术的极左气息渐成高压,先生仍悄悄地将清代画家石涛画论《石涛语录》借我阅读抄录。先生是教我们中国书画的,但他也鼓励学生学好西洋素描,在课堂上说,素描画得好,对工艺造型功课很有帮助。可见先生虽承担传统书法国画授课,但学术胸襟宽广,对学生讲解专业知识认真无保留,从不摆架子。为教学需要,他也干一些琐事,手刻钢板腊纸誊印教材。为了不被油墨沾污,先生常常衣袖外戴布套,外人眼里俨然是个学校勤杂工。那时,但凡学校有关写字的事,无论校牌徽章还是教材试卷刻印,或学生成绩单、通讯卡、期末奖状,图书室藏书目录卡、借书卡等,都由潘先生手书。这是当今人们无法理解的,须知潘先生的金石书法,40年代已经在福州很有名气了。更让人想不到,从上世纪末以来,作为中国当代书法名家的潘主兰书法作品,在书画收藏拍卖会上每幅均以数千元至十数万元成交。
潘主兰篆刻《书生意气》
在“文革”中,潘先生作为“脱帽右派”遭受无端批斗,被“造反派”打发做学校的环境卫生等体力劳动。1970年,老师下放市角梳厂时已62岁,被分配到翻沙车间劳动,我到厂里探访,看到他处境艰辛,但文人风骨犹存,在家中篆刻了“书生意气”闲章,意味深长。后因年老体力不支,经申请改任车间统计工作。之后,角梳厂与东门齿轮厂及福州市动力机厂合并。1976年,先生68岁,才由工厂办理了退休手续。潘老之前被错评为右派,到1978年得以彻底平反,恢复政治名誉。1982年11月,福建省人民政府聘潘先生为福建省文史研究馆馆员。1983年2月,被推选为福州市第六届政协委员。先后担任福州画院副院长,福建书协副主席、顾问,中国书协会员,福建省诗词学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福州书法篆刻研究会副会长,以及福州市书协、福州市美术馆、福州书画研究院等机构学术顾问和福州文联名誉主席等社会职务。
1984年,他从车弩巷故居搬迁洋下新村单元房,我恰与先生同在一住宅区,来往方便,学生书画篆刻常得到先生的耳提面授,在接触中,更多地感知先生的人品、学品和艺品。对其淡泊名利、衷情学问情怀,感受尤深。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在福建省工艺美术公司任职,一次参与了以福建省人民政府名义举办的全省工艺美术艺人代表大会组织工作,受会议组织托付,邀请代表性艺术名家参会,我将请柬证书等送到先生家中,告诉他届时请上主席台,并有专车接送等,先生却一一婉拒。后来在与先生交谈中,他告诉我,浮名何用,最好要把时间用来看书做学问、作书画。老师说,知识与书画艺术成就靠平时一点一滴累积而成。
在拜金与商品大潮面前,先生没有随波逐流,他清刚自守,有自己的待人处世原则。先生艺誉日隆,求他作品的人很多,“朱竹图”求藏者应接不暇。老师后期为整理诗词旧作,停作应酬“朱竹图”,在自家小铁门上系一小纸板,上写:“求书画者,请到福州画院。”这与很多只认钱粗制滥作,甚至自卖自夸招摇过市的人相比,有天壤之别。
先生晚年更少出门交际,但他世事洞明,思辨清晰,善恶美丑鞭辟入里。给学生感受最深的是先生养和作达,和而不同,平和处炎凉。每隔一段时间,他也向我询问工艺行业及其他同学情况,说某某是否在某处开店,探实其经商还是做学问,偶有微词但言不刻薄,留有余地,点到而神会。老师对来求墨宝的学生,会根据不同人的性格行为,书赠有针对性教益手书,内容都贴切恰如其分。有段时间,我因单位工作需要穷于应酬,费精费神,将苦恼告诉先生后不久,潘老师即以甲骨文撰联“时风酒肉无交往,家学丹青有发扬”赐我,爱护警醒之意,感人至深。在学术观点上,先生历来鲜明不含糊,印学上,多次对我提及不苟同齐白石、李骆公的篆刻创新,反复告诫不要采用流传很广的《六书通》,指其多谬误,不可作工具书。特别交代要读懂汉代许慎的《说文解字》,推荐上海古籍书店出版的孔白云著《篆刻入门》。先生在家中工作室墙上挂一小镜框,上书“谢绝来访,谢绝拍照,谢绝题字,来客时间请注意,二十分钟为止”。但老师却允我与他在堆满书籍的简陋拥挤工作室内合影留念,敞开心扉地长谈,时常对我的篆刻、书画点评,两次为我的印谱手书题写印存印笺,赠送亲笔签名的著作和多幅甲骨文与行书对联书法。甚至多次满足我代友人向老师求字的愿望。此情此景宛如昨日,浓浓的师生情都沉浸在先生所赠的墨宝与书籍中。
潘主兰书法《载歌载舞庆佳辰》
至今,我的脑海中仍记挂着两桩遗憾事:一是协助先生跑搬迁新居,新居搬成了,先生却没能久居;二是先生移新居后,我帮他修好一枝笔头分离的当家毛笔,先生却永远用不上。
上世纪末,福州市着手改善先生住居条件。其间,我也多次协助找有关承办部门沟通落实,还与先生家人一起查看了几处新楼盘与旧宿舍公寓,挑选适合先生的新住所。在各方努力下,先生于2000年5月27日迁居到城内安泰河边桂枝里新村1号楼202室。然而,年底12月21日,先生竟发病住院,于新年2月20日凌晨2点23分在医院仙逝,实住新居不到一年。后来,才听得有一说“老树不便移新土”。
先生迁居桂枝里新村后,我几次拜访。夏令时节,他对我说,已无法下楼走动,只能在房间内散步,并告诉我从屋内客厅兼书房的一头走到另一头步量三十几步。临近深秋的一天,潘老师打电话叫我去他家取笔头丢下的毛笔,帮用大漆粘接上,我即约了同样毕业于福州工艺美校,任职省工艺实验厂漆艺大师叶祥灶,一起到老师家取了丢下笔头旧笔,由叶祥灶带回厂修复。十余天后,我与叶一同到老师家还笔,潘老握着修好的毛笔高兴地说,这枝曹素功牌羊毫他用了四十多年。老师诞辰百年,学生曾作文追记新旧世纪交替之际的这一幕憾事,距今又过了25年,叶大师前几年也已作古,世事无常,但往事并不如烟。
8月21日是先生诞辰,仅以此文,以表学生无限的怀念。
写于2024年甲辰深秋
(作者系福州市政协文史研究员,原载《福州文史》2025年第1期)